上链总动员，且慢

撰文 / 孙静

编辑 / 赵艳秋

“我被拉入向CEO汇报的群”

对错失的恐惧，有时以癫狂的形态上演。

从10月25日起，“画风突变”成为很多区块链从业人员的集体体验。在最高层表态的当天，FinTech4Good 总裁张晓晨正在出差。朋友们发来七八十条微信，同一个基调——春天来了。另一家曾在去年“捎带手”参与过一个区块链项目上市公司的CEO，周一早上一开盘，发现自家股票已在瞬间内涨停。紧接着，这家公司唯一一位区块链员工被拉入向CEO汇报的微信群。而CEO当场宣布，要正式组建团队进军区块链。

某互联网大厂的区块链产品负责人李陵甚至有点懵。微信里，一些朋友已经开始预祝他升职加薪；公司内，各相关业务线都跑来找他谈合作。原本写给大老板及VP们的业务汇报中，根本轮不到区块链——在数万人的公司里，他们只是一个几十人的小团队，老板并未表现出过多关注，此前招个人还要被审半天编制。但在上个周末，他突然接到通知，“汇报材料现在要加入区块链的内容，要快“。

到了上周一，公司内外对区块链的热情升级。一早，公司微信公众号的运营同事就找到李陵，请他配合区块链“亮家底”式的传播；紧接着，销售带着一个客户来到公司咖啡厅，约他聊了半小时。聊完顾不上吃午饭，李陵又去接听另一个客户的电话访谈。接下去是写给公司大老板的2020年业务规划、与某银行合作的方案评审会……直到晚上10点，他接完最后一个工作电话。

“非常狂热”，李陵粗算，当天的潜在项目沟通诉求超过20个，比过去两个月加起来还多。沟通者来自金融、商圈、产业园区、政府部门以及区块链创业公司等机构，后者眼见又一波浪潮兴起，关心该互联网公司的底层技术能否为他们提供支持。

行业的沸腾也让密钥科技创始人郝宁重拾信心。他2018年6月创业做数字资产安全钱包，准备要结合区块链技术。今年5月公司启动新一轮融资，目标2000万元人民币。但由于当时市场比较凉，融资一直在“进行中”。不过10月30日，在浙江嘉兴的一个科创项目路演中，10来家投资机构中，当场就有三四家表示有兴趣进一步了解。

不过当国网、航天、教育、保险等领域的人，纷纷向他咨询区块链技术时，郝宁有点警惕：“又一波钱进入，跟着可能又一轮泡沫。”

作为投资人，张晓晨此前就发现，曾经有一个很传统的项目，被包装宣传成了区块链典范。然后大家追问负责人：你能否解释一下，区块链到底在里面帮你们做了什么事？气氛瞬间尴尬。

难怪一位芯片行业人士上周一在朋友圈转发一篇名为《去年一群骗芯片行业补助的公司，正在彻夜加班把项目材料改成区块链》时，调侃说：“感谢区块链，纯洁了芯片产业队伍。”

为了免于错失时代的恐惧，投机者像海里的鲨鱼，循着猎物的血腥味，追逐一个又一个风口。从O2O领域的千团大战到负面缠身的P2P、ICO，从引领第四次工业革命的AI到上升战略级的芯片，总有人不在意实际的技术或市场，只关心是不是站上了风口。于是“运动”一轮接一轮。

李陵发现，有很多咨询是为了年底汇报及申请来年预算的，但是他们要做什么东西心里没数，所以就想着跟业界主流的厂商聊一聊。这部分人能占到他接待量的六成以上。另据一位区块链投资人称，本周他已经收到几十个来自各地政府的项目合作建设邀请，但大多属于重复建设，“做的事情是一样的，比如建区块链研究院。” 一时间，区块链仿佛无所不能，尽管很多人甚至尚未理解分布式账本、可信计算等概念真正意味着什么。

上周，智源研究院理事长张宏江在他们主办的人工智能前沿大会被问及区块链时坦言：“我个人不认为区块链这么让我激动。”他认为，区块链更多是一个技术和应用的结合。相比较而言，人工智能需要研究和突破的问题更多。

因为担心区块链遭到捧杀，《哈佛商业评论》早在2017年就发文指出，区块链并非颠覆性技术，不能用成本更低的解决方案颠覆传统商业模式。区块链是建立在互联网基础上的P2P网络。业内普遍认同，区块链更像是一次基础设施的更新，且要多年后才能实现。

“现阶段没必要或者还不适合用区块链的，我们会直接跟客户讲清楚，否则最终出来的方案没有实际价值，也就没有意义。”公链项目本体Ontology的创始人李俊说，客户来咨询区块链技术如何与所在行业进行结合时，他们会有一个判断标准——涉及多方协同或数据流通，且需要建立信任的场景，是区块链的价值点。反之则没有必要，比如在区块链技术最早落地的供应链金融领域，如果局部供应链参与方不多，且已经用一些系统把各方串联起来，记录数据也能得到各方认可，则不一定非要上链。

10月28日，《人民日报》亦发文强调，要保持理性，避免一哄而上、重复建设，在有序竞争中打开区块链的想象空间。而股市上，区块链概念股在经历两天狂热后目前基本又回到了起点。

图/视觉中国

脱虚向实，没有人会只买一个链

脱虚向实是维系理性的第一步。“没有人会只买一个链，作为单一技术的区块链是无法存在的。”李陵说。与不同行业结合是区块链要做的事。

目前看，中国人民银行研发并未来推出的数字货币DCEP（Digital Currency Electronic Payment），被认为将创造当下最大的应用场景。这个2014年提出研究的数字货币，功能和属性与纸钞完全一样，不用绑定银行账户，即便在飞机或者地震等没有网络的场景下，两个手机碰一碰，就能支付或转账。而DCEP具有无限法偿性，也就是说你不能拒绝接收DCEP。

郝宁和李陵都提到，围绕着央行数字货币，有望形成一个新的产业生态。判断电子钱包有望成为生态中的一环，郝宁迅速召集团队，第一时间研究技术对接。

就在11月4日，中国人民银行数字货币研究所与华为签署关于金融科技研究的合作备忘录签署。

在李陵看来，积分是一个不错的应用场景，比如某个企业发行它的业务系统内积分，重塑价值链的传导，可以让价值传递更高效透明。但此前从业者拿不准是否合规，不敢尝试类似场景。央行有望发行数字货币的消息出来后，一些人开始转变态度：我可以不做场景，也要先把基础设施构建好，即把基于区块链的数字积分的流通系统先部署好，储备和测试。这样在央行发行DCEP后，能够第一时间对接上。

数字货币之外的探索，互联网大厂及金融保险巨头拥有领先优势。它们拥有最多场景，兼具人才储备。在美国是社交巨头Facebook率先推出了虚拟加密货币libra的白皮书，而国内大厂的应用策略应该还是结合自身的场景，内部业务先上链——因为当公众对新技术接受度有限时，直接在外部推广难度太大。

“区块链底层系统层面，头部公司已经有相对成熟的产品和框架，实现速度比较快，下一个阶段是跟不同行业结合的挑战。”Ontology创始人李俊也分析称。

接近百度人士透露，在2018年之前，百度是“自己的狗粮自己吞”——比如应用于度小满（原百度金融）的供应链金融及资产质量审核；在消费端，百度百科上链，这样，每个词条是由谁编辑过、修改时间戳等信息都公开可查，这意味着不仅网民提供的信息有了可追溯性，而且百度官方也无法擅自篡改用户内容。到2018年，有企业用户开始主动提需求，百度转而进入区块链企业服务领域，首选金融和智慧城市两个市场，以联盟链的方式切入，“金融行业预算充足，跟区块链结合度相对也更高。”

在上述业内人士看来，阿里和腾讯两家巨头的布局也各有短长：

蚂蚁金服和腾讯在区块链上的投入比较猛。业内人士透露，今年年初时，听闻蚂蚁金服的区块链团队有100多人，半年后这一人数就突破了200人。根据知识产权媒体IPR Daily发布的报告，阿里以322项专利位居全球区块链专利榜首。而蚂蚁金服在金融等领域拥有天然的场景。在首个落地场景——一个名为“听障儿童重获新声”的公益筹款项目之后，又推出区块链电子发票、区块链电子票、小微企业融资、商品溯源等应用，并在菲律宾落地电子钱包跨境汇款。

图/视觉中国

另一巨头腾讯，内部的区块链团队也有200多人。自2015年布局，腾讯至今已落地的应用有区块链电子发票项目“税务链”、供应链金融项目“微企链”、司法存证项目“至信链”等，并着重打造了腾讯云区块链服务TBaaS。

不过在一些业内人士看来，作为金融科技公司，蚂蚁金服的技术在金融行业推广时，银行等金融机构可能会有所忌惮；而腾讯选择的发票场景，看起来对整个腾讯生态有拉动作用，可以帮微信支付抢占更多流量，但业内一些人都持保留意见，认为那并不是区块链最该应用的地方，“没有看到腾讯明确的战略方向” 。

京东数科则聚焦供应链管理和金融科技两个领域，对外输出“智臻链”区块链技术平台、供应链追溯应用、数字存证三项能力。在数字存正项目上，京东数科与广州互联网法院“网通法链”的数据同步存证，并将联合法院、司法鉴定中心、公证处、评测机构等一同组建并维护联盟链，匹配司法机构司法举证的要求，并降低诉讼成本。

目前观察，做联盟链、打造BaaS（Blockchain as a Service，区块链即服务）平台是几家拥有云计算厂商的统一选择。李俊解释，与公链适合在一个更开放环境下协作不同，联盟链通常是针对相对固定的场景，或者一个垂直化行业，在参与方相对固定的情况下组织起来架构。

具体到应用领域，当下公认区块链经典落地场景是金融，其次是智慧城市、数字身份等。以百度为例，其为浦发银行打造区块链BaaS平台，并私有化部署到浦发银行的数据中心。基于该平台，浦发银行与其合作的金融机构们组成一个联盟，在中银协的体系之下，完成了基于区块链BaaS平台的跨机构组网，解决了信息孤岛和业务协作成本高的问题。通过平台业务扩展，浦发还同其他商业银行进行了共享黑名单、实现部分付费型票据等类型的业务协作。

至于智慧城市，有业内人士解释称，一座城市未来可能安有数十亿个物联网传感器，连接在建筑、汽车、交通信号灯上，形成中心化的结构。这些传感器一旦被黑客攻击或控制，城市可能陷入瘫痪。而采用分布式网络结构，则可以通过点对点传递信息，让系统更为高效、可信地运转。

图/视觉中国

中国在区块链布局领先。腾讯不久前发布的《2019区块链白皮书》显示，2016年之前，中国经营区块链相关业务的公司不足1000家，且数量增长缓慢；到2018年，超过14000家。且2018年全球区块链新增专利中，中国占到了82.1%。

“通过与IoT、AI、边缘计算、可信计算等技术的整合，大厂可以为客户提供直接可用的业务系统。“李陵举例说，他认为这是接下来的比拼方向。

自2015年至今，区块链从业者对这项技术的认知在刷新。腾讯云区块链负责人邵兵记得，2015年，一些金融机构还是从积分的通联通兑角度，围绕数字资产展开应用；后来他所在公司接过一个项目，是最早将区块链应用于资产证券化的设计。按照邵兵团队当时的设想，希望打造一个完全闭环的系统，用“区块链”实现所有能力，比如底层资产筛选、打包、律师审核、发行，全到链上运行。

但在2018年6月进入腾讯后，他在更多实践中发现，企业真正在思考的是与实际业务的结合，如何与已有的技术做衔接。换言之，区块链不是颠覆者的角色，不是将现有IT系统和技术都推倒重建，而是要用区块链解决现有IT系统的问题。再者，区块链技术不是万能的，为了发挥其最大价值，也要考虑与现有技术能力的融合连接。

比如区块链和大数据结合后，可以让数据的价值流动起来。像以前仓单，时常发生爆仓、重复抵押的风险。原来的技术是割裂的，每个用户只会应用自家的系统，数据无法打通和共享。引入区块链，则可以带来业务协同。

蚂蚁金服副总裁、技术实验室负责人蒋国飞此前说，未来区块链在数据和价值需要流转的地方，在效率比较低、流程特别长的地方，发展会更快。

看不懂别乱来，让制度说话

“国内区块链的发展中，有很多跟风现象。”一位业内人士提醒当下从业者保持理性。2017年9月，国内全面叫停ICO（代币发行）交易后，曾出现三四千人乘飞机到海外团购买币或参会的可笑情形，“会议在东南亚、非洲及欧洲国家开，结果飞过去的大多是中国人。”

国内区块链行业对任何风吹草动，更易于报以敏感而过激的回应。上述人士也特意提醒，创新应该是渐进式的，是摸着石头过河，应该先试验再扩大。过早将新技术推到大规模应用，“无异于让它去自杀。”

张晓晨所在机构，在研究主权数字货币时曾走访数个国家央行，他们得到的一个基本反馈是，各国央行从第一份研究报告到真实的制度设计、实验到应用，与最初报告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去实践中验证的时候，之前的一些设想就被颠覆了。”所以说发行数字货币会是一个复杂的过程。

图/视觉中国

根据Gartner技术成熟度曲线，前沿技术的短期影响很容易被高估，而长期影响则被低估。蚂蚁金服副总裁蒋国飞此前在一次业务分享中也强调，要清楚地看到区块链的“不能”。区块链从诞生至今已经10年，除虚拟货币外，目前还没有看到大规模商业应用落地，就是因为区块链的“不能”还没有被很好地解决和突破。比如分布式账本中的隐私保护问题，多链平台间的互通问题，在百级到千级节点广域网部署中的性能问题等等。

更大的挑战则在技术之外，即如何达成多方共识。解决信任的问题，首先要让参与者都加入进来，这就是联盟链的建立。现实中很多应用场景延迟或者减慢都是因为共识的阻碍，由于缺乏信任，很多应用场景最终都妥协成为只有一家参与方的私有链。

在不少从业者看来，当下区块链的处境就像公众期待一个明星能够解决全人类的问题，但事实上他只是一个明星。尽管2008年关于比特币的设想就已经提出，但直到2015年，区块链才正式登场，至今仅四年。

所以不能期待区块链短期之内会有大爆发，“最安全的公链是比特币公链，速度最慢的也是比特币公链，如果你把该技术用于高频金融交易，肯定没法支撑。即便速度达到了，本身的安全级别尚未达到商用，“小范围出了问题可以被解决，大范围内的应用如果出问题，只能判定技术死刑。”

蒋国飞认为，目前还处于起跑阶段，大规模落地应用的路还很漫长。即使是最适用的金融、农业、食品追溯场景，也需要相对较长的探索时间。

“在早前就进入区块链领域时，公司需要进行持续的投入，这就需要顶层设计者有魄力，谋划更长期的投入产出比。”邵兵说，目前腾讯内部对他们部门的要求是先把整个区块链的业务能力框架规划出来，以产品设计和标杆项目为主，寻求更多落地。

邵兵的团队原本规划了一版框架，不过目前看还不够。他们早先从看到的需求和对市场理解的角度出发，没想到如今各行业都有很强烈的诉求，市场热情超乎预期。为此他们需要优化框架规划中的场景，打磨一些市场需要的产品。腾讯给自己的定位是做底层技术和服务平台，然后与合作伙伴一起落实行业应用。

这些都需要时间去验证。探索过程之中，李陵站在一线的角度，提醒他的同行们不要花精力去做并不需要用区块链技术的场景，”不要为了区块链而去区块链。”

不过市场上仍有诸多狂热的表现。乘着政策风口，比特币一度重回1万美元关口、A股、美股的区块链概念股在起初两天全线大涨，侧面印证了投机成分的存在。

“清晰的规则会降低非理性行为的发生。”张晓晨介绍，“在规则清晰的市场，市场参与者知道规则的边界，也会更有效的在边界内创新。如果在规则还不成熟的情况下，政府的监管就一定不能放松。但是，过度监管又会束缚市场的活力，抑制创新，降低在区块链领域的竞争力。如何在投资人保护与激励创新中找到均衡点是规则制定者要完成的最重要的一个课题。”

（注：李陵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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